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耳边响起飞机的轰鸣，人们爬入云层。
气压的改变让江小北感到不适，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鼓膜，发出硬币掉落的金属音。他张开嘴，放它出去，果然不一会便好了很多。
人们常骗小孩说人死了就会去天上，化作一颗星星，从此保佑活着的亲人。没有人对江小北这么说过，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爷爷更不会这么说，文邹邹的，别扭。但此时他却很愿意相信，以后这儿便是爷爷新的家园，江小北趁机打量并想象以后的生活。
空中铺着一张几千米的大床，柔软与舒适闯入眼中。没有任何硌脚的土块与沙石，光着脚可以随意跑个几百米。不远处有雨水飘荡，在阳光下衍射出七彩光阑。所到之处一片清朗，施法消除一切苦难。所有人都是年轻健康的模样，白天在云间做个孩子，晚上化成星辰，寻找地上的人。
这会，我和爷爷是处在一个时空吧。江小北心想。
气流的改变引起机身的颠簸，晃醒了浅睡的乘客，飞机播报响起安抚众人的情绪。看看时间已经是四点了，平时，爷爷会拿着他的小凳，去村里的阳坡园子和一群上了岁数的老头下棋，每回棋板被震的啪啪响，跟摔炮仗一样，那儿可没什么观棋不语的陌生讲究，虽然两名对手都想让旁边这一群聒噪无理的老头子闭上嘴巴，可大家伙都知道，不吵吵闹闹就真成老年痴呆了，啪啪响的摔棋声和老人们的争嚷声，是村子最后的声音了。
“你个老糊涂，看走的这臭棋”
“谙你么后吵斯，喔马后炮你看不出蛮，哈出出嘚”（哈出出就是眼瞎）
.....
在年轻人看来，这群老头怕是要打起来了，有时候看他们吵的面红耳赤，口沫纷飞，松皱的皮肤下积攒着喷涌的怒气，棋盘外面神情紧张，等啊等啊，日头落下去了，家人叫吃饭了，老头们回家了。第二天棋盘仍旧摔得啪啪响，阳坡原子依旧热闹非凡，于是大家就习惯了。有天，爷爷在那摔棋子，江小北和江一鸣在旁边玩，来福大爸在旁边叫住他：
“谙，小北，你看你爷倔蛮，今晚不和这老汉睡了。”笑得脸上的褶子全堆在眼角。按年纪其实小北要叫大爷，但因为辈分高，虽然大爸和爷爷差不了多少岁，却只差了一辈。
一天天一年年，老头们越来越少，今天他们的老对手又少了一位。
下了机场，搭乘高铁到县城，他拨通了王师傅的出租电话，冒着尾气向家里驶去。
县城有到镇上的班车，从镇上走回家要一个多小时。上半年下大雨，回镇上的路被冲断了，走村里的面包车这个点也早回了。回家只能乘出租，贵了40块。
“国庆假刚过，怎么回来了？么放假么？回家蛮？”坐过两回车，师傅对江小北还有些印象，知道他正在上大学。
“有事，回家，走快一点。”便一路无话。
暑假要走的时候，爷爷笑着说：“心疼，你爷我还能成，你放心上学么，啥事不要想。”
也许是上天垂怜，爷爷这辈子身体一直没大毛病，除了年轻时点山炮导致有点耳背。其他老人去世，他没见过却也听过，老天爷提前收走了自理能力，留下一副木然的躯体，按部就班的呼吸，床前孝子要等好几年才能榨尽一颗孝心，最终老天开眼，院里摆满席，响起唢呐的报喜声。
小北小学毕业那年，爷爷给自己选好了棺木，某天回家，爷爷说有人找他做木活，就是这口寿木。旁边帮忙的大叔打趣说：
“小北，你看你爷往他备哈的棺材，攒劲蛮不。”
“谙，你把你喔嘴夹住成蛮，活着狗身上去了是不。”还没来得及说话，来福大爸在旁边突然骂着。
“他大爸，你一天后乱骂人成蛮。”
“你么，福气大么喔。”
大叔还在说什么，江小北听懂了。
寿木后来一直放在西边房子里，底下用砖头和木头垫着，原来是木色的，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染料，画的什么云啊符之类吉祥的符号。
车子在一个路口拐弯，驶上了巨龙的脸庞。然后沿着它的脖子，进入盘旋居中的腹地。
爷爷正躺在那里等着。
天还亮着的时候，江小北回来了。
远远他便能听见院里院外的笑声，那群老头正细数着他们老对手这辈子的惨淡往事。其他都是帮忙的村里人，来送老头一程。
提前下了车，江小北快步跑进家门。不声不响地，世界也顿时安静下来，江婶端着碗筷从厨房，院子里搭着蓝色帐篷，爷爷躺着的房子里的东西都被腾了出来，水烟瓶啊，药酒啊，茶叶啊，棋盘啊，工具啥的乱摆在水泥台上。
“哎，小北回来啦，赶紧换衣裳。给阴阳先生打电话。”不到两秒，立马有人喊道。
一位老人给他递过孝服，这是家乡的习俗，远处回来的孝子要身着孝服进门。它比江小北穿过的所有衣服都大，比世界上任何衣服都难穿。
然后他进屋，先点上一支香。
爷爷就躺在炕上，看着比早上瘦了。屋里此起彼伏着两对呼吸，一个急促，一个平稳。
江小北指着盖在脸上的麻绳帽，询问是否可以摘下来看一眼，他不能僭越村庄的仪式，打扰爷爷的休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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