搬家过后，仍恋恋不忘以前的菜市场。
那家菜市很小，大多数是独家经营——独一家卖鸡鸭的，独一家卖鱼虾的，独一家卖咸蛋和泡菜的。卖蔬菜的最多，但也就三四家，各自位置常年不变，也不怕竞争，因和小区居民相依多年，渐渐都有了各自的拥趸。
从我家下楼，到小菜市，只需走上两百米，不用出小区大门。即使懒觉睡过头，别人家的午饭香气已在楼道里绕了好几圈，仍可以不急不忙，双脚塞进不提后跟的洞洞鞋里，稳稳下楼，再拎几样菜上楼，前后只需十来分钟。
菜市的小老板们都很勤快，无论何时路过，落进眼里的，一律呈现手脚忙碌状态。有人来买菜，就忙着招呼和过称，没有顾客时，便勤快地把毛豆剥成豆米，把芹菜和空心菜的叶子细细择掉，按照一家吃一顿的分量，一份一份放好。作为配料的青蒜，带泥的根须也逐一择干净，露出嫩亮蒜白，喷一点水，清洁可喜的，等候着带它们回家的人。
这正是我喜欢这家小菜市的原因——他们太勤快了，成全了像我这样的懒人。即使净菜价格贵一些，但省了好多事啊。择得干干净净的菜们，带回家只需直接淘洗即可，姜蒜以及红椒丝爆香，菜们下锅，噼里啪啦一阵旺火之后，浇生抽撒盐盛盘上桌。只要花费在厨房里的时间成本可控，生活还是更招人喜爱的——不厌烦厨事但也谈不上有多喜欢的我，是这么老老实实想的。
尽管是小区里独一家的菜市，却也不骄不矜——所有卖菜的小老板们都是和气和客气的。尤其卖蔬菜的小夫妻，二三十岁模样，边择菜，边眉眼活泼地四下张望，若你不小心经过摊前，一声亲热的“大姐”便暖乎乎照直砸过来，顺手就递来一个放菜的小篮筐，简直不好意思不接过来。每过称一样菜，便高声唱一下价格，合计到最后，大声地抹掉零头，还体贴地塞进袋里三四根碧绿小葱。
我不知道他们的姓名，就在心里给他们起了个外号“大姐”，是他们喊我的称呼，我又在心里默默回赠他们。在我们这座城市，“大姐”是不论大小的，是对女性顾客的统一尊称。只要我在家一说“大姐”，家人便默契知道，今天的菜是从哪家买来的。
和“大姐”背靠背卖菜的，是一对中年夫妻，租住在小区附近，孩子丢在老家上学，暑假过来帮忙。只要经过时看到，剥毛豆米的差事由沉默的父亲换成了不常露面的稚嫩少年，便会恍然意识到，暑假又来临了。
他们不像“大姐”家那么张扬的热情，相对含蓄很多。若我随口问，有没有荆芥？他们会默默记下，第二天暮色里“喂”一声喊住我——荆芥到了，给你带了半斤，不敢带多，怕你不要。卖菜是很辛苦的差事，每天凌晨三四点，便要去遥远的批发市场抢菜，再骑三轮到达小区，等到记账、收拾、逐一码放好，小区里最早起床的那批人才开始晨练。常常，看到他们俩手里择着菜，眼皮向下困顿的打着瞌睡。所以，对于半斤荆芥的承诺，无以回报的我，唯有在他家多买上两三样青菜。
搬家过后，面对的依然是一日三餐。寻觅附近的菜市场，显然是比找个氛围不错的小咖啡馆更让人着急的事情。搬来的小区门口有一排门面，其中一间打着蔬菜直营店的牌子，虽有青菜却无鸡鸭。而从小区出去，向西，穿过两条马路，会到达一个很有规模的室内农贸市场，单卖猪肉的，就有十几家。去了一两次之后，不太喜欢，那里的小老板，把批发来的蔬菜码放得高高的，让人望而生畏。一台电子秤深深埋在菜中间，卖菜的站在电子秤的后面居高临下，让人不由得仰视着。更别说净菜了，菜们都是从批发市场来的原始模样。他们都懒得择菜么？可以卖得稍贵一些啊，也许，都不屑挣这个辛苦小钱。
因为大，市场里面的格局也像迷宫。卖鸡鸭的拥有一长排铁笼子，里面关着的鸡，因种类不同，有六七种价格。室内光线暗通风差，四面都是卖猪肉的，肉味被夏天的温度熏熟了弥散开来，扑面的窒息感。这时，更加想念从前明亮通透有序的迷你小菜市，买鸡鸭不需在“土鸡、散养鸡、山鸡”之间做艰难的选择题，蔬菜们更因被择得眉清目秀而有带几把回家的欲望。
有那么几次，经过以前住的小区，都会叫家人停车，“我下去买点菜”。那并不是买菜的时候，但空着手经过，会有辜负感。熟门熟路跳进去，在这家买鸡，去那家买蔬菜，等菜买好了再回头来拿杀好的鸡，时间依然掌握得刚刚好，好像我从未曾离开过。
“大姐”小两口不卖菜了，旁边卖咸蛋的告诉我，他们去市里卖水果了，卖菜赚不到什么钱。
摊位由亲戚接手经营，虽然也还是喊大姐，味道总觉得有些不同。
搬家之后，才恍然明白，以前的邻居为什么会在搬家之后，还要转上两趟车来这里买菜。就像恋爱一样，总要找个气味相投的人。我们和菜市场也是如此，长久依傍，有了深厚的默契和依赖。
春天，到市里去，经过一条街，经过一家水果小铺，不经意扭头一瞥，看见熟识的面孔，愣了几秒，惊喜地想起——那不是“大姐”么，原来转战到这里了！在门口驻足，想着是否买上半把香蕉，但是“大姐”一边咬着桃子一边盯着吊在半空中的正播放着肥皂剧的电视机，并未曾认出我来。
原来，我对从前的小菜市，也不过是一场单相思。我们搬走了，又会有人搬来，总有人卖菜，也总有人来买菜。流水一样的生活，大家都在拼命向前。喜欢念旧的人，总是很迟才能明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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