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一路胡思乱想地找到了李根的家，他还没喝酒呢就已经有些晕晕乎乎的了。李根欢天喜地地把他迎了进去。三室一厅宽大明亮的房间里到处摆放着书籍杂志。李根告诉时光在大学当教授的父母，也就是荣总编的姐姐、姐夫到国外讲学去了，家里只有他一个人。
李根自己的房间里，很有些艺术气息——墙上挂满了画布画纸，地上桌子上，床上到处是画笔和颜料，那些画有油画有素描，有人体有风景有头像。在贴在墙上的几张素描面前时光惊呆了，画的是报社的一些人，有于诗风、严敏章、李主任、老候、老孙、老梁、金伟、何春生、茅频、赵兵兵，还有他。这些素描不仅逼真而且极其传神。时光呆呆地站在这些素描面前，脑子好像一下警醒了许多。他万万没有想到李根，这个被报社所有人当成笑料的李根居然能画出这样的画来，每个人都好像活了似的在墙上看着他。他反复地盯看着这些他早就熟悉但此刻又感到陌生的人，这些人脸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特别一样，不应该一样的，可看上去又合情合理严丝合逢。究竟什么地方一样，他又一下说不清楚……
李根兴高采烈地拿出他准备的酒和菜，和时光席地而坐地吃喝起来。
“我那张能不能……”时光仍然眼睛不离墙上的画说。
“当然。”李根不等时光说完就接过话说，“你那张送给你，留个纪念吧，就是专门给你画的。”
“你要走？去哪儿？”
“美术品厂，在郊区。这两天不是换稿子吗，完了就和头儿说。”李根兴致勃勃地说着，很豪爽地把一杯啤酒一饮而进，“别光坐着吃呀，喝酒！”
“要是不让你走呢？”时光忍不住想，李根要是真的走了，于诗风会不会让自己去代替呢？现在报社要是倒着往上数，第一个就是自己。他心里一阵发紧。
“怎么会呢？……不让我走也走。”
“你干嘛？这儿不是挺好？”时光觉得这话自己听着都虚伪。
“挺好？别逗了。我得找一个拿我当人的地儿，真的，那工厂我去过一次了，挺好，嘿嘿……嗬嗬……”李根不知想起什么来了，自顾自地笑起来。又把刚倒满的一杯啤酒喝了下去。
“其实……”时光被李根笑得有些难为情了，说，“其实报社的人就是太无聊了，都想找茬儿开开心，也没什么恶意……”时光想起自己也没少拿李根开心，很想借机为自己也开脱一下。
“来，干一杯！”李根把杯子举到时光面前说，“我原来一直在山东老家，上学放假的时候回来过。我就想去个报社干美术，我舅舅不让我去，要不早去了。还不是听他的呢，真去了也没什么劲。你发现没有，北京人有三个毛病，三个，你没发现吗？”
时光没想李根还能用这样口吻说话，和他碰了一下杯，一饮而进，然后惊讶地看着李根那几杯酒落肚以后显得更加有神的小眼睛，说：“我没发现什么，你说？”
“第一，”李根郑重其事地放下手里的杯子，右手搬下了左手的一个手指说，“恨人有笑人无。”
时光看着李根认真的样子想笑，可他说的话又让他没笑出来，暗想如果不是口齿含糊，李根一定是个很有力量的人，人的力量就在说话上吗，或者像有的演员似的找个语言好的给他配一下音，凭他那与众不同的长相绝对是一个奇特的哲人形象。时光早就发现语言表达有障碍的李根说话总是借助自己的手势。
“第二，”李根又搬下一个手指说，“欺负外乡人。”
“对。”时光忙作出同情的样子附和着。
“第三，”李根搬下第三个手指，很气派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也不再劝时光自己一扬脖喝了下去，把杯子往地上一敦，说，“见怂人压不住火。这就是北京人爱犯的毛病……”
时光下意识地想挣扎挣扎，好使自己不至于太过于浅薄和渺小，接着李根的话抢着说：
“你是说报社的人还是别的地方的人？”
“报社的，我没接触过别的地方的人。”
“那不对，李主任和老侯是河北人，何春生是天津人，于诗风是四川人，程志仁是江苏人，蔡少云还说她是四分之一意大利混血儿呢……”时光心虚地强词夺理。
李根笑了，没和时光争论。
已经很晚了，时光最后又看了一遍墙上的那些素描，在赵兵兵的画像上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。赵兵兵那清纯的神态好像被突出了、放大了。时光真想把这张也向李根要来，可犹豫了一下终于没开口。还是李根看出了他的意思，把赵兵兵的画像也摘下来和时光的画像卷在一起交给了他。
“不错。”李根笑笑说。不知道是说画画得不错还是赵兵兵不错。
时光没有像去之前想的那样一醉方休，他喝得不多，但心里脑子里满满的。回到自己的住处以后，他把自己和赵兵兵的画像贴到墙上，目不转睛地看着，脑海里李根的话在一遍一遍地重复着。报社这些人脸上都有的东西是什么呢？他很想弄个明白。这种东西好像只有赵兵兵没有。他毫无睡意地看着画像琢磨着……突然他发现了什么，忙起身走近画像，仔细地看着画像上自己的眼睛，在那里边他看到了一种他见到过的神情。黑狗的眼神儿！这一发现使他大吃一惊，为了证实这一点忙到镜子前面细看。光线有些暗看不清楚，他拉开了灯。灯光下他看清楚了，正是那黑狗似的眼神儿。李根画上那每个人都有的东西正是这种眼神儿！他突然意识到，这种眼神儿报社里的许多人都有过，一直就有，只不过以前没人注意，没有被李根固定在画纸上看得那么突出、明显。他努力地回忆着，把报社的人一个一个地在脑海里好像过电影似的过着，一张张脸变得清晰可见，何春生、李主任、老候、蔡少云，于诗风、老孙、茅频、严敏章、程志仁……连好朋友王智在内，眼神儿里都隐隐地闪动着同样的东西！
时光脑子乱了，看着墙上赵兵兵画像和自己的画像，各种思绪纷纷涌入他的脑海，他第一次认真地回忆起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，想了很多很多……
这一夜时光在那面镜子面前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，着了魔似的看着镜子里一会儿变形一会儿正常的自己。好像孙行者被扔进了八卦炉，到了天朦朦亮的时候，时光似乎已经被修炼成了另外一个人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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